文章採訪: 大自然撕篇 - 凌佩詩不斷變遷的現實 (Ling Pui-Sze interview in Traditional Chinese) by Pavilion

 

無論是形似洞穴層態的大型雕塑,還是畫布上回溯生物樣本的放大圖像,凌佩詩的作品往往帶來一種如沐於大自然中的感覺。觀看它們就像站在瀑布的其中,讓外在的世界剎那間消失。

像水一般,凌的風格是不斷流動的,成型於周圍的環境之中。她創作藝術裝置時,使用了範圍不同的材料,諸如毛巾、頭髮、竹條、錄象、音響或甚至即場演出等。然而,這些可能基本上全異的物料經驗最後總是以一種可識別的創作語言結合在一起,反映着作者尋求更深入地探索自然世界,以捕捉生命起源的渴求。

凌佩詩出生於廣州,十多歲時隨家人移居香港,在當地上中學,及後硏讀於香港中文大學,師從當時藝術系教授王無邪學習水墨畫。其中的課程引導她以傳統水墨材料為起點,並給她提供空間進行廣泛實驗,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凌經常被描述為水墨藝術家的原因——她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墨和宣紙,雖然圖像很多時被撕碎及重新安排。最終的畫面—仿如大理石紋理或波浪的圖像—總是意想不到的同時又令人興奮。儘管凌佩詩並不一定認為自己屬於水墨畫傳統的一員,但她的作品與這傳統之間無疑有清楚的相似之處。通過拼貼和新科技,她解構了傳統的水墨畫技法;通過繪畫細胞和物質的構成要素,她尋找到處理山水風景的新方法。

被朋友暱稱為CC的凌佩詩繼續在香港生活和工作。這個地方的強烈城市感和野生自然相互存在於一個絕對接近,但又對比的狀態。她被Orientations雜誌和南華早報等評為值得留意的新一代水墨藝術家。於二零一二年,她憑藉混合媒體畫作《擴展》獲得了著名的王無邪水墨創作獎。

我們通過電郵與她談論她的作品,大自然運作與人類行為之間的雷同之處,以及包括她在內的香港藝術家的未來。

Route 6 | 路線 六, 2020, mixed media on canvas, 80 x 200 cm

Pavilion: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藝術創作的?是否記得一些特別可以鏈接您之所以成為藝術家的童年回憶?您在廣東的早年生活經驗如何影響您現在的創作呢?

凌佩詩:小時候住在廣州的白雲山附近,經常和家人到山上,可以直接觀察和接觸各種昆蟲和植物,大自然也成為了我往後創作的主要靈感;另外家人也會把我的畫貼上牆,來港後就讀中學時,父母更任由我在房間的牆上畫畫,這種自由讓我更放膽發揮想像力;我父親是木工裝修師傅,擅長現場製作家俱,母親從小幫我用衣車製作和修改衣服,他們都是靠雙手勞動工作的人,我會很自然把勞動性和手作感放進創作過程中。

Expanding | 擴張, 2012, mixed media on paper mounted on board, 233 x 233 cm

身為二零一二年「王無邪水墨創作獎」的得主,當時通過這種方式被公認的感覺是怎樣的?您是否認同自己是香港水墨畫傳統族系的一分子?

在中文大學就讀時很榮幸可以等到王無邪教授的現代水墨課程開班, 上課的過程中他給予很多不同工具創作水墨畫,讓我了解到水墨的創作方式不只限於傳統的筆墨。得獎的是畢業展出作品《擴張》, 這種認可對剛畢業的我而言有很大的鼓舞, 讓我更有信心繼續創作,亦因此開始了對實驗水墨的探索,創作了《細胞》、《反作用》、《路線》等多個系列的拼貼創作,經過這些年的演變發展令拼貼成為了我的藝術語言。雖然我曾經學習傳統水墨,但我應該不是傳統水墨族系,我很喜歡水墨畫中墨與紙的滲化互動和留白的空間感,同時我也希望能多嘗試以非傳統筆墨的創作方式,大學的各種藝術課程訓練了我對媒介的開放性。

“在拼貼時我不用起草圖,可以更隨機排列和撕碎圖像,重組的過程和結果往往令我驚喜” - 凌佩詩

您的作品非常成功地跨越多種不同的媒介及程式。 作為一個超信息時代的藝術家,您是否享有更大的自由度可以不太明確地定位? 

我在創作中運用了打印機和掃描器,以及顯微鏡和衛星圖像,這都是我們這個時代能輕易接觸到的機器和資訊,科技和網絡的確增加了創作自由度,可以讓我們透過不同機器的鏡頭觀看世界,當數碼影像放大像素後重現,觀看大自然的經驗也會有所改變。同時我想保留手藝的觸感,所以即使在電腦處理完圖像,我還是選擇打印在宣紙上,再用手撕碎進行拼貼的部分,因為千百張宣紙碎片交疊後的豐富紋理和立體質感,以及打印墨水遇水後的渲染效果都是非機器能完成的。在拼貼時我不用起草圖,可以更隨機排列和撕碎圖像,重組的過程和結果往往令我驚喜。由於我的創作方式不屬於特定類別,所以不容易有明確定位,相信觀眾自然會有他們的判斷,把我的作品歸類到他們認為的類別中。

Solaris 1, 2019, bamboo stick and paper, dimensions variable

儘管您的創作形式不受限制,您通常被描述為水墨藝術家。究竟材料與您的作品和創作過程有什麼相關?

如果作為材料而言,在拼貼作品中,我在創作時並非視其為拼貼, 而是另一種繪畫方式,宣紙是我創作常用的物料,而墨主要是用打印機的墨水,有時候也會用中國墨水或水彩作局部渲染。我對水墨媒介的實驗性很有興趣,所以試驗了各種墨水的打印效果,最後決定以黑白打印在宣紙上,我會噴水讓墨水在宣紙上滲化流動。與水墨畫創作相似的地方是我同樣需要控制水和墨的份量,只是墨的色調則由電腦調教,遇水後滲化出的顏色和墨跡與平常直接描繪的毛筆筆觸有所不同。而雕塑裝置作品中,我主要以紙紮方式用竹篾和紙製作雕塑原型,竹篾柔軟度高富韌性,能輕易營造流動的線條,再用拼貼方式把印上圖案的宣紙碎片拼砌在雕塑上,噴水後讓墨滲化形成各種色塊。於我而言,水墨是一種美學概念多於媒介應用,線條和畫面構圖都能呈現水墨精神,即使創作拼貼和立體作品亦如是。

每個新的創作週期大都是由新的思慮,感情或觀察世界的方式所引發。您的意念通常是如何開始的?而您每次實踐一系列藝術品或一個新展覽的過程是怎樣的?

解構與重組是我創作的主要元素,所有生物都是細胞和分子組成的有機體,透過流動的能量而且不斷複製、分解和重組的循環構成,我一直很有興趣探討生命起源和各種自然現象。早期開始的是《細胞》系列,還在大學時我的工作室其中一個室友是讀生物系,我經常看見他在研究顯微鏡下的細胞圖像,恰巧當時也在上王無邪教授的課,王教授把印有很多抽象圖案的紙給我們在上面塗畫,那些密集的點讓我聯想起室友經常看的細胞圖,於是我就在網絡上找到大量的顯微鏡細胞圖像,並用噴墨打印機打印在宣紙上再拼貼成仿生物的抽象形態,再以中國墨水加工,此系列作品包括《深海八爪魚》、《浮游生物》、《擴張》。其後開始了《水》系列,把水的氣態、固態、液態圖像重組拼貼成有機形態;及後開始創作《再現性》系列, 用《細胞》和《水》系列的作品圖像打印後重組,融合成再生的新圖像,猶如生命演變般把作品圖像繼續繁衍更多圖像,在畫布上建構了另一個世界,逐漸發展成《一切由海洋開始》整個系列。

Reactionary 2 | 反作用 二, 2016, mixed media on canvas, 85 x 85 cm

您在網站上列出了香港藝術家的名單。身為現今香港藝術家的您的感受又是如何,這個城市究竟怎樣影響您的作品呢?

這些香港藝術家都是我的朋友,他們都很用心在創作,所以我希望更多人認識我的同時可以認識他們,看見同行的人也努力做好自己,令我對這個城市的藝術圈保持希望。我是幸運的人,畢業後得到很多藝術家朋友鼓勵和畫廊機構支持,讓我能持續創作和展出。在這個充滿躁鬱騷動的時代,太多感覺同時湧現時常令人難以消化,幸好藝術成為了我的避風港。創作的時候可以讓我進入心流狀態,撫平了我的不安,《反作用》系列是從2016年開始紀錄日常生活的不同反應,所以每一張的拼貼方式和視覺風格都迥然相異。

 
自然界和生物學在您的作品中經常地出現,並產生很大迴響力。 可否告訴我們您如何與大自然相互溝通,如何體驗作為地球上其一動物的生活?而最後又如何將這些經驗轉化為藝術?

由於我是讀文科出身,對大自然的知識都是看書和上網自學,我從小和父親一起觀看大自然紀錄片,培養了對各種生物的興趣,尤其喜歡了解生物的奇異外觀和複雜特性,逐漸發現大自然規律和生物本能反應與人類在社會上的行為模式相似,就開始了《戰士》系列探討兩種生物同時操控著同一個軀體時的狀態,以及《變態》和《Solaris》系列以各種生物特性紀錄個人回憶與關係。人類作為大自然渺小的一部分,應該多了解各種物種生存方式和多欣賞大自然的設計美學,我選擇的大自然中真實存在的影像作為拼貼圖像而非臨摹描繪大自然,是因為這種真實更令我震撼和感動,我希望抽取出這些日常容易被忽略的圖像,重新堆砌成藝術語言傳達給觀眾。

Form 6 | 形態六, 2013, mixed media on canvas, 213 x 244 cm

您住在香港,四面環海,潮氣穩定。究竟外界和您的生活環境有多大程度上影響您的創作意念?意念的多少部分是根基於您固有的內在世界,多少部分來自囬憶或想像力?

在香港生活十分繁忙,雖然偶爾會到山上,但始終未能好好放鬆,幸好從前工作室靠山,目前工作室面海,看海和自然景色的時候心情能稍微平靜下來創作。創作意念大多與我認識的人和經歷有關,不同系列反映著我的多種內心面向,例如有《一切由海洋開始》及《戰士》系列是關於大自然的主題性探索;也有與個人經歷回憶和日常有關的《Solaris》、《變態》和《反作用》系列;亦有因為我彈奏古箏多年,以裝置和表演方式視覺表達中樂樂曲的《節奏》系列。而近年到訪海外不同國家參與展覽和駐留,這些遊歷經驗讓我親眼看到各地的自然風光,尤其三年前在冰島駐留回港後,我對當地的風景一直念念不忘,於是開始了《路線》系列,以抽象方式拼貼出印象中難忘的風景畫面。


您認為有一個特定的藝術家或藝術作品對您的創作至關重要嗎? 如果有,能否告訴我們更多詳細內容?

的確有幾位藝術家對我的創作都很重要,其中有一位尤其關鍵,沒有他便沒有現在的我,他是另一位香港藝術家—羅家南。我們從中學認識,當初我們打算一起升讀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後來他升上了而我卻落榜,我心灰意冷的時候他卻不斷鼓勵我,並在我自修重考前指導我高考視覺藝術科作品集的創作及考試技巧,後來我成功升讀後,我們二人一直共用工作室至今,雖然我們的創作媒介截然不同,他是以針筆創作極為精細的繪畫,但我們還是能時常討論創作意念和技法,低落時互相勉勵,展出時一起慶祝,創作路上有人相伴相知多年,這種友誼緣分也是得來不易。

 

在疫症流行,氣候變化及全球政治動盪的情況下,目前的世界是極度關閉,您會用什麼渠道讓自己的藝術創作與國際觀眾溝通起來?

這兩年我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並不會輕易因為地域閉關而斷掉,反而大家都能積極找出各種新穎的溝通方式應對變數。現在網絡成為了我與海外觀眾溝通的主要渠道,我有個人網站和Instagram帳戶定期發佈自己作品和展覽資訊,最近我受韓國的畫廊邀請寄了作品到當地展出,之前也曾經寄送作品到台灣的機構展出,海外展覽還是可以繼續進行的,當然最理想還是能親身到當地與觀眾見面。目前我想在這段閉關的時間內先好好裝備自己,計劃在未來一年舉行個人展覽並出版作品集,等疫情緩和後,希望能盡快繼續到不同國家交流和展出,也希望有機會和海外科學家合作探討更多關於大自然議題的創作可能性。


凌佩詩: www.lingpuisze.com

李宇芬翻譯